老李头一生猎的虎,没有十头也有八头,南山镇有的是声名。
临了老了,竟被催债。
小院被围,当头的是个胖子:“虎王不去?”
儿子跪在脚前,耸着肩抽泣。
老李头心中更恼。
“虎王不去?”又问一声。
老李头瞅着手掌,毕竟老了,大手上劲节毕现,肉色也黯,半截身子入土的人,早没了心没了力,怎么去?
“您去,您儿子的债一笔勾销,不去,十万加一条胳膊,道上的规矩,不能在我杨龙这儿坏了。”胖子叫嚣着。
打往年,镇上几个人敢冲他这么说话?
今不比夕,这把岁数能逞多大的能,他心里门儿清,可人逼上了家,他虎王几时怂过?
猎虎,猎虎是这辈子绕不开的事。
老李头从台阶上站起,拍拍屁股上的灰:“带路。”
越野车后排,老李头握着一杆短叉,粗布裹柄,刃上锈迹斑驳。
他有一桩事,埋在心里,跟谁也没说过。
车行一路,窗外风景越发陌生,但山林越密,那桩事越清晰。
那血盆虎口,那黝黄虎牙,一股脑现在眼前。
他摩着叉,心里踏实不下。
要说当年虎患时,猎虎队跟在身后,绳网,土枪,长叉都在手,没像今天这么怵过。
杨龙打过方向盘,笑:“这趟事成了,道上也得叫我声虎王,您是老虎王,我是新虎王。哈哈,痛快。”
老李头哼了声。
这叫杨龙的大佬来南山镇也不久,不知从哪儿得知野虎出没的消息。然后就一顿张罗,铺天盖地的找猎人。
南山镇谁最会猎虎?
压根儿用不着说。
老李头看了眼身旁的儿子,李三儿头倚在车窗,没敢回看他。
老李头闭上眼,又琢磨出了些新的意味。
李三儿在赌场欠的钱,难保不是场算计。加之这一行捕猎车队笼统十一二人。
看这阵势,杨龙这沽名钓誉的小子,对那虎是志在必得啊。
进了山,已经日暮。
杨龙跳下车,伸着肚子,搭手帘眺了会儿远山,施施然带头踏进荒草里。
老李头喝了声:“找死!”
有虎的山,长及人腰的草,处处伏着杀机。
杨龙转身,眯眼成缝,手指山腰:“那块儿,我有营地。”
他直勾勾盯着老李头:“有虎王在,咱们都安全着呢,是不?”
老李头没应,几个跟帮模样的人挤过他,踩着缠如乱麻的草根,跌跌绊绊涌入草径。
老李头心中计数,加父子两,队伍共十三人,明面上有两杆枪。
作为新手猎队,这装备不算多。
他皱起眉,手指拨过草叶,侧耳听了一会儿,暮风中似汹涌着虎吼,他攥紧短叉,推了把李三儿。
“跟紧点儿,担心。”
有火光,是篝火光。
老李头睁开眼,身上缚着绳索,李三儿被绑在另一棵树上,丧气的垂着头。
跟帮们四散坐开,杨龙蹲在篝火旁,眼还是直勾勾的:“虎王醒了啊?”
“咱俩有仇?”
“要没仇,也不能这么对您。”杨龙笑道。
老李头冷哼。
他见过风浪,知道事出有因,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杨龙,才问:“是旧怨吧?”
杨龙点头:“留这儿等您醒,是要给您个明白。”
“说。”
“您当年猎虎队里,有个人跟您一般大,猎虎不比您弱,您记得吗?您要不记得,我再跟您说说细节,他的耳朵下有颗痣,他的眉毛很重。。。”
老李头心里擂起鼓,又端详杨龙,这一回见到端倪,截口问:“杨建国是你什么人?”
杨龙笑意更盛:
“哦,您还记得,那就好。那我再说下去:那时候虎患已除,山里只剩一只虎,您年轻气盛,跟他要好,约了两人去猎虎。”
杨龙收敛笑容,凝视老李头:
“那么为什么,您下了山,他却死了呢?”
夜深露重,老李头一低头就嗅到浓重腐叶味,那桩惨厉往事浮到眼前:嘶吼声,哀求声,年轻的杨建国被虎拖进草丛时,冲自己伸着手。
时隔多年,终究有人提起。
“是您扔下了他吧?”
这是场算计,猎的不是虎,是他虎王。老李头明白了,不答反问:
“所以没有虎?”
“自然没有。杀了你招眼。我不杀你,只不过捆住你,然后丢掉你,南山镇只会知道虎王是被虎杀了,没人能有意见。”
老李头点头:“有理,儿子为老子报仇,有理”。
杨龙仰天哈了哈嘴,没有笑声,斜睨虎王。
“您后悔了吧?”
“后悔?”
杨龙狞笑,举起枪托,向着老李头猛砸一下。
“您后悔了吧?”
血从额上流下,流过脸颊,流进眼睛,是温热的。耳畔传来李三儿的嘶吼声,像极了当年的那一幕。
山林是亘古不变的山林。
那一年,老李头还不老,他的骁勇已经在大山中传开,隐约就要得到虎王的名头。
“李哥,这虎让我来杀。”杨建国也年轻力壮,猎虎队算一把好手。
“行嘞。”
两人有身手,有技术,带了猎枪,带了绳网。猎虎队还没吃过大亏,没人会觉得能有意外。
可是意外偏偏发生了。
最后一头虎已经落入陷阱,牵绳的杨建国却在犹豫。
见老李头提枪,更犹豫。
“李哥,这虎算你杀的还是我杀的?”
“算你。”
杨建国迟疑:“李哥,我想单独猎一次虎。”
他神使鬼差般撒下了抓网的手。
夜风沁凉,吹在虎王的脸上,画面褪去,他渐渐清醒。
杨龙似乎丧失了打殴他的兴致,坐在一旁,火光下的模样跟杨建国有几分相似,眉眼处像,额头也像。
老李头叹了口气,目光寻找李三儿。
李三儿衣服上好几个脚印,嘴角流着血,鼻子也流着血,丧丧的靠在树上,偶尔抬眼瞥一瞬揍他的几个跟帮,眼里有冷意。
老李头微微点头。
敢恨,有血性,才像他的儿子。
他打量杨龙一伙的站位,心中有了计较,被缚手中的尖石又加重了割绳的力道。
突然,他心头一跳,停下手,转头望向一个方向。
风吹过夜林,风中似夹着某种厚重的喘息声。
一片雾薄了,一道伏地的硕长黑影,慢慢显露出来。
变故猝不及防。
不该有虎的山中,真的出现了虎!
一只斑斓大虎窜出雾气,跃入人群,顷刻间扑飞一人,又扯翻另一人。
“有老虎!”
“有老虎!”
惨叫声爬到老李头的耳中,爬满他的头皮。
篝火的光中是一边倒的杀戮,杨龙的队伍根本没有应付虎的准备,电光火石间,地上伏倒了四人。
终于有了枪响,一个跟帮端着枪,一股脑打光几发子弹,哀嚎着夺路而逃。
人群四散。
虎踱向李三儿。
老李头喉咙里喝了一声,绳索从身上崩落,他抓起地上的短叉。
虎转身,重踱回来,隔着篝火凝望老李头。
它没有前扑,只是绕着篝火走动。
老李头正面向虎,弓身,举叉,目眦欲裂。
人与虎隔着将熄的火焰,沉默对峙。
虎徘徊了好一阵,似乎老李头令它忌惮,最终放弃了扑袭的打算,它扑进森林,消失在跟帮们逃窜的方向。
穿枝过叶,奔了不知多久。
老李头的血在烧,山路难行,何况背上还负着个人。
但他没觉着累,像突然回到了壮年:身子是滚烫燥热的,双腿里全是力气。
他留神身后,草叶簇动声离得不远,杨龙还跟的上。
这道上大佬、故友之子,虎袭下侥幸得只断了根胳膊,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。
老李头有点恼。
自己的儿子呢?只见了虎冲他龇牙,就撂挑子般晕过去。
没出息,老李头想着,紧了紧伏在背上的李三儿。
山林渐稀,终于出现空旷地。
隐约的晨色中,一条小溪横在眼前。
老李头停步,从透凉的溪中掬出一捧水,泼到儿子脸上。又掬出一捧,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山林,手停在半空,水从指间漏下。
他愣了好一会儿,回过神。
李三儿已经醒来,嘴皮子打着哆嗦。
老李头指了指溪流的下游:
“往那边再走两小时,就能到来时的村子。”
李三儿点头。
老李头心里舒坦,他分辨的出,李三儿眼中开始有了那么一点韧性。
蹒跚跟来的杨龙仰倒在溪旁。
老李头摁住蠢蠢欲动的李三儿,朝杨龙努了努嘴。
“那虎一会儿过来,想活,你就跟着我儿子走。”
“爸!”李三儿吼道,戛然而止,老李头的手罕见的拍上了他的肩。
杨龙苍白的脸上挤出夸张讥笑:“那虎中了枪,还能活?”
“能”。
老李头站起身子:“杨建国本不该死,可惜他忘了,虎,记仇着呢。”
杨龙惘然神色转瞬即逝,恶狠狠瞪向老李头。
老李头望了望溪流对岸,没来由觉得,那桩藏在心里的事,该说了。
“信不信,由你。”
杨建国想当虎王,在他撒手的那一瞬,老李头领悟得透透彻彻。
猎虎向来有惊无险,以至于杨建国真的忘记了:虎不是寻常猎物,虎是最强大的野兽。
跃出陷阱的虎扑倒了杨建国,撕扯着他拖向草丛。
老李头持着随身短叉飞扑过去,扎进虎身,扎进虎背,负伤的虎全然不顾,虎口紧咬杨建国的喉咙,疯狂甩摆。
虎终究拖着杨建国遁入了山林,老李头捂住胸腹的创口,蹒跚下山。
半个月后,猎人们发现了虎尸,死于创伤。
杨建国尸体到最后也没有被找到。
但老李头瞒下了实情。
所以,杨建国是作为英雄死的。
“两人进山,只活了一人,这里面总也说不清。”
老李头目光灼灼。
“但我对得起你老子。”
说完这桩心事,老李头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,眼前的杨龙脸色阴晴不定,信或不信已经并不重要。
老李头从溪畔爬起,摸出短叉。
他的视线落在溪水那一头,灌木丛中,一只黄黑纹条的虎身隐隐显现。
“你俩走吧。”
杨龙吸了口气,神色惨然。李三儿浑身发抖。
“走吧。”老李头催促。
李三儿颤巍巍抓起一块石头。
“滚!”老李头大喝。
“爸!”
老李头笑了:
“带上他,算我替杨建国保他儿子一命,不管怎样,人不该被虎杀。你跟他的帐,之后自己看着算。”
李三儿咬牙,欲言又止。
老李头歪嘴笑起来:“不信?你老子可是虎王。”
李三儿似乎懂了,狠狠抹了把满脸的鼻涕眼泪,拽过杨龙的领口,朝溪流的下游发足狂奔。
老李头点头,李三儿这份果决,又像了自己几分。
他看着儿子的背影,吆喝道:“三儿,做条汉子!”
他转身,巨虎也钻出灌木,隔着溪流缓行,虎身上流着几道血,虎目泛着森森冷光。
老李头胸腔里的血热得发烫,他脱下外套,裸露的胸膛上露出一道猩红的伤疤,自肋骨延展到腹部。
溪流那头的虎缓步探进溪水,肩头耸动,不断靠近。
老李头紧了紧钢叉,觉得双臂的力气似乎比壮年时更盛。
他笑了笑,也走进了溪中。
杨龙被李三儿拖扯着,踉跄奔逃。
在身后虎吼声传来时,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清晨的阳光穿透雾气,落在溪水中,赤膊的老人举起钢叉,一只虎正高高跃起。
他有些惘然,脚下打了一绊。
虎没有再跟来。
杨龙回到山村,确定了这一点。
他很快又确定了一点:他的跟帮们没有一个逃下了山。
他失魂落魄,又跟上村民的队伍,折返回这个峡谷:他想看看虎王的结局。
隔了很远,他就看到一只巨虎卧在溪中,喉咙处矗着一柄钢叉。
相较之下,虎王的身形瘦小得毫不起眼,躺在虎尸旁,头浸在清透的溪水中,溪流轻刷着他花白的头发。
杨龙止住步子,他看到了:虎王死于虎。
他心里更惘然:一个老头,一柄短叉,如何能杀虎?他如何能有这样的力量,又为何要放过自己?
李三儿神情平静,从他身边穿过,淌下水,负起溪中的父亲,拔下虎喉的钢叉。
李三儿走近他,逼视他:“别轻易死了。”
杨龙张着嘴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
虎王是死了,可他那动摇的仇恨连同着他的骄傲,好像也全部丢失在了这一片莽莽大山中。
杨龙的身前,伏在李三儿肩头的虎王,神情淡然,像是睡了。
而李三儿眼神陌生,终于变得像他死去的父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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